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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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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暑

盛繁時期宗門的開山消息驚動了五大陸。

不過幾日, 各大宗門的請帖雪花般地飛至懸鐘大陸落霞山脈內。

其中最先到達的請帖,是平沙大陸金屏山的請帖。

送帖子的人,正是金屏山花長老的親傳弟子沈漚珠。

滅世之禍後, 五大陸沒有一個宗門存活了下來, 唯獨平沙大陸金屏山,掌握了盛繁時代時六大宗門之一春甕城的火鎏金訣。

春甕城亦在平沙大陸, 又因著火鎏金訣,金屏山向來以春甕城的傳承自居。

沈漚珠, 金火雙靈根。

金丹期憑火鎏金訣接連誅殺兩名分神期修者位居山河風雲榜第二,揚名五大陸。

可在落霞山脈轉了兩圈後,沈漚珠連落瓊宗的門都沒摸到。

她深入到三道關外,觸目的是無盡的濃霧。

除了周圍七零八落折斷的參天古樹,仿佛前幾日直沖雲霄的靈陣是從未存在過一般。

沈漚珠在霧前古樹上坐了兩日, 最終將金屏山的請帖放在了霧前潮濕的泥土上。

她來拜訪, 靜等了兩日, 大霧不散,便是宗門不願接見。

對方是盛繁時代古意猶存的大宗門,她們金屏山位列“一山一寺帶三宗”, 卻也不是上趕著求見的卑微小宗。

深林蒼古,不散濃霧前, 沈漚珠放下請帖, 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後,轉身出了萬壑群山。

她之後,不論目的如何,一波又一波的人都跋涉到了三道關前, 想要一探究竟。

但無一不被大霧阻擋在了外面。

大霧外人來人往,大霧內的謝仞遙對這一切一無所知。

初見落瓊宗, 當聽到王聞清告訴他們落瓊宗是盛繁時代的宗門時,謝仞遙確實震驚了兩日。

從震驚裏回過來神後,他去找王聞清,問的第一句話是:“師尊,滅世之禍到底是什麽?”

王聞清坐在高高的索橋之上,觸目是雲霞蔚然,聞言撓了撓頭,半晌後憋出來了一句:“都過去了。”

他不想說。

謝仞遙坐到他身邊,橙紅的落霞就凝在他們身邊,寂靜無聲。擡眸看去,沒有一絲生氣。

如果沒有收謝仞遙幾人為徒,落瓊宗就只剩下了王聞清一人。

滅世之禍後兩千多年的光陰,他自己一個人生活在這死去了的群山中,活得像一根上了吊的迎春花。

謝仞遙道:“師尊,通天海底趙令恣說,滅世之禍還沒有結束。”

“我認識他,”王聞清冷笑一聲,“他天天嘴上沒個把,窮得要死,最愛幹的事是拿他條蛟龍裝可愛,去搭訕女修,哄著他那些亂認的姐姐妹妹們給他買酒喝。都死了還要奪舍你,你信他幹什麽?”

哄到他們落瓊宗頭上,王聞清當年就守在宗門前,見他來了二話不說就拔劍。

他們打架,身後落瓊宗的女修們就開盤賭誰贏。刀光劍影中摻著止不住的笑鬧聲,少年少女們能一直這麽玩到明月高懸。

這些王聞清都沒有說,畢竟都是上一輩的事了。如果那些被哄的姑娘們還活著,都可以給謝仞遙當祖奶奶了。

謝仞遙聽他這麽說,卻沒有放棄,轉過頭去盯著王聞清看。

王聞清被徒弟看得受不了,狠狠揉了揉他的頭,道:“小遙,滅世之禍是個太漫長的過程,便是要再來,也不是一兩年就能來到的。”

“況且以你現在的修為,如果滅世之禍重來,”王聞清此時眸光清明,他柔聲去問尚還年少的徒弟,“你又能做得了什麽呢?”

別說謝仞遙,便是這幾日在大霧前徘徊的沈漚珠,王聞清看過去,也覺得少女雖身姿挺拔,卻尚且稚嫩。

他們都還沒有長大,很像當年宗門內招貓逗狗,天不怕地不怕的王聞清。也像浪浪蕩蕩,說著漂亮話去哄女修姐姐討酒喝的趙令恣。更像無數王聞清已經死去的同門和師友。

那時滅世之禍離他們也尚且遙遠,最大的煩惱是如果貪玩,會被師尊罰著面壁思過。

落瓊宗有無數雲霞,雲霞外是莽莽深山,深山上是他強大的宗門長輩,深山外是看不夠的熱鬧紅塵,結交不完的朋友和望不見盡頭的快活歲月。

他們活得無憂無慮,直到災難到來,少年歲月在那一刻戛然而止,被攔腰折斷。

謝仞遙被他問得答不上來。

半晌後,他垂下了頭,低聲道:“師尊,我是個五靈根。”

甚至於初來到這個世界時,他只是想出了萬州秘境後,隨便找個地方過完一輩子。

“小遙,師尊既然收了你為徒,五靈根就算不上什麽。”王聞清撓了撓下巴,嘆氣,“束縛你的不是五靈根,是你的心。”

他道:“你心不靜,道心不穩。”

道心不穩。

“道心先放一旁,且把心靜下來吧。”王聞清拍了拍他肩膀,“時機到了,師尊親自告訴你滅世之禍是什麽,好麽?”

王聞清雖然有時瘋瘋癲癲,但相處了這麽長時間,謝仞遙知道他說出的話,從來都是真的。

萬州秘境初見面,王聞清告訴他落瓊宗和如今的頂尖宗門比絲毫不差。謝仞遙當時不信,此時看來,落瓊宗鼎盛時期,確實如此。

少年垂眸,對王聞清道:“好,我聽師尊的。”

休息了幾日後,在王聞清的安排下,謝仞遙踏入這個世界來,真正的修煉才算開始。

這是落瓊宗內門弟子的課表,難為王聞清還記著,又給徒弟們按照每人的情況進行了調整。

謝仞遙的課表上,每日要比師弟師妹早起一個時辰。卯時起來後,從王聞清那裏領了掃帚,開始打掃落葉。

修煉之道辛苦,謝仞遙並無不願,剛開始還咬牙才能起來,如此堅持了半個月後,卯時一到,不用王聞清叫,他就自己睜開了眼。

怪不得佛門弟子都喜歡掃葉子,落瓊宗兩千多年積攢下來的葉子,謝仞遙從上山的長階開始掃。

從山上到山下,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長階,王聞清並不要求他掃得快,只要他認真仔細,掃得幹凈。

謝仞遙穿一件寬寬大大的青衫,袖口挽到手肘處,用發帶束好發,垂著頭認認真真地從最高一階開始往下掃。

他聽王聞清的,什麽都不想,眼中只有葉子,卯時日頭還沒升起,明月將落,將他攏進去,勾勒出了一道模糊溫和的纖長光影。

一下下掃幹凈落葉,露出青色的臺階,等影影綽綽能看清臺階上的青苔時,謝仞遙會擡一次頭。

他朝遠方看去,那時星子已落,天際是朦朧朧的一片淡藍,呼吸進肺腑裏的空氣冷冽。

等能完全看見臺階上的青苔時,謝仞遙就收了掃帚。他站在半山腰,遠處旭日升起,浩浩蕩蕩的金光鋪進層巒疊嶂的高峰裏,照著他眉眼,將他發梢染成了金色。

謝仞遙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,靜下心來,漸漸地不再去想顧淵峙。

人各有歸處。

等辰時衛松雲和游朝岫起來後,王聞清就開始給他們上早課。

上至五大陸歷史和奇聞異事,下至人體內修煉的十二經脈,王聞清無一不給他們講清楚。

衛松雲和游朝岫年紀小,聽不懂的地方直發困,謝仞遙卻認真,王聞清講完後,他就能給聽不懂的師弟師妹再講一遍。

早課完便是修煉,衛松雲和游朝岫去打坐,謝仞遙被王聞清安排著泡藥浴。

他經脈裏雜質多又脆薄,王聞清道:“就像被砌上泥的山壁,又幹了這麽長時間,早長山壁上了,要拿鏟子把你經脈裏的臟東西一點點鏟掉,靈力才好進去被吸收。”

謝仞遙在通天海地傷了根骨,一開始的藥浴為他打底,倒還溫和,就是熱。

泡了一個多月後,換了清理經脈的藥浴後,就是刀割般的疼了。

真的像有人拿鏟子一點點地去磨他的骨頭血肉。

謝仞遙泡藥浴的地方是間小屋子,他在裏面泡,王聞清在外面守著,旁邊就是打坐的衛松雲和游朝岫。

王聞清站在窗外道:“要是太疼,受不了了,就喊師尊。”

謝仞遙疼得厲害,但偏生倔強,拉不下臉面喊,他把自己雙唇咬得血跡斑斑。

他泡藥浴的桶上就是窗戶,受不了了打開窗戶喊王聞清就行。

衛松雲和游朝岫一次都沒聽見師兄喊過。

謝仞遙在屋裏也有受不了的時候,屋裏又熱,疼得受不了了,他就伸出被泡得通紅的手,將窗戶裂開了一條縫,仰著濕淋淋的頸,吸幾口窗外的涼氣,再關上窗戶,重新把自己浸在藥桶裏。

就這麽一天天捱過去。

王聞清對衛松雲和游朝岫道:“你們師兄有韌性,這些都比靈根重要。”

就這麽泡了半年後,王聞清對謝仞遙道:“經脈清得差不多了,師尊給你將你體內的印接了,試試沖一沖築基期?”

謝仞遙聽說不用再泡藥浴了,心裏松了一口氣,笑著道:“好。”

他近來又長高了些,泡了半年的藥浴,此時長發未束,眉眼低垂,顯得比以往清瘦,卻不隨意散漫,多了一股子說不出的氣度。

連帶著身上都褪了些稚氣,五官又長開了些,羊脂玉一樣,少了許多浸在凡間煙火氣,清潤之外,多了疏離。

築基期引不來天雷,等王聞清解了他體內的訣後,謝仞遙才覺出泡藥浴的好處來。

體內經脈如饑似渴地吸收著湧來的靈力,謝仞遙放開了吸收靈力,只覺得靈力在他體內無比通順,無論多少,經脈都盡數收下,再無脹痛。

他的識海內,小謝仞遙端坐在空中,眉目微凝,手腕上靈根不斷的閃爍,周身,仙馭的金光環繞。

靈力進十二經脈,饒丹田一周,經夾脊關到玉枕關,最終湧入識海。

當識海內被靈力塞滿到極致時,下一瞬,只覺靈力膨脹後猛地收縮,盡數湧進了小謝仞遙身體內。

小謝仞遙一直閉著的眼緩緩睜開。

他面前,識海擴大了數倍,由湖變海。

謝仞遙睜開了眼,屋子裏沒有人,他擡眸望去,平日裏看不見的數萬浮塵此時纖毫畢現。

王聞清還在屋外為他護法,謝仞遙走出了屋子,突然被兩團子東西撞進了懷裏。

衛松雲和游朝岫的聲音在他耳邊此起彼伏:“恭喜師兄築基!!”

落瓊宗萬籟寂靜,兩個孩子的聲音只驚掉了幾片落葉。

落葉從對面山峰中一棵不起眼的樹下掉落,與他們相隔了百裏,謝仞遙望過去,樹葉上每一絲紋路他都瞧得清清楚楚。

山重水覆,柳暗花明,豁然開朗。

謝仞遙環住衛松雲和游朝岫,朝王聞清笑,卻兀地覺得眉間落了一絲冰涼。

那冰涼落到了他眉間,也落到了其他人身上。

落瓊宗師徒四人擡頭望去,只見萬丈穹頂之下,鵝毛大雪傾盆而落。

山中無歷日,寒盡不知年。

謝仞遙眨了眨眼,他從踏入這個世界到現在已經一年了。

冬天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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